今天有不少人去彰師大生物系參加研究室交流(紀老師給的正式名稱是「聯合專題研究討論會」,好嚴肅啊!),有沒有收穫呢?回程時和怡君聊到,即使有很多都聽不太懂,也不見得是在浪費時間。我舉了兩個例子。一個例子是我在大學時聽的第一場演講,雖然後來沒有再接觸相關的知識,但竟然很神奇地在將近二十年後,成為我追尋的東西。第二個例子則是楊振寧的。
我之前也跟幾位學生提過這個例子,回來想想還是把它寫在這裏,省得我每次都要再說一次。楊振寧也在好幾個場合提過這個例子,底下的這篇演講是從我手邊的《讀書教學四十年》翻錄的:
在石溪的一篇演講(一九八二年)
(本文是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作者再石溪對中國訪問學者和研究生的一篇演講的記錄。)
……(開頭五段略去)
我在美國三十七年了,我看見過的起步做研究工作的人的數目,單在我這行裡邊,已上千人。讓我跟大家談談我的兩點結論。
第一點,所有的研究生(這與是否中國血統是沒有關係的)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通常是做論文的時候。為什麼呢?因為一個人從小唸書的時候,學習的經歷是一個方式:學習已知的東西。書上面講的,老師講的,是一些已經咀嚼過的題目,大家做算學題目都有過這樣的經驗,一個書本上的題目,你知道準是有答案的。準是有答案這件事是一個重要的啟示。多麼重要呢?非常重要。因為這啟示使學生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問題上。
而做論文的時候,學習方法是另外一個方式:要尋求未知的東西,要發現哪些題目是可以有解答的。對學生來講,這是新的經驗,學習起來通常是困難的。可是這裡頭所發生的困難,絕不是中國血統的人獨有的,是大家都有的。我剛才講我看見過上千的人起步做研究,所以我可以像你們保證,這不是中國人獨特的困難。
第二點,中國文化傳統的教育方法是不是使學生不會做研究工作而只會考試呢?我的看法是這樣:中國文化傳統的教育方法確實使得學生們比較容易在考試成績上面佔便宜。不單是從中國來的同學受到這個好處,從香港、從新加坡、從朝鮮、從日本來的學生都受到這個好處。
相對地,西方文化的教育方法,尤其美國的教育方法著重廣泛的知識,不著重一步一步的系統教授法。這樣教育出來的學生膽子比較大,但是不會考試。
到做論文的時候,哪一種學生佔便宜呢?這個問題很難有一般性的回答。要看人,要看學科,要看機會,兩種方法培養出來的學生各有長短。不過總體講起來,我覺得中國傳統教育方式所訓練出來的人還是要佔一些便宜;多了一些工具,多了一些基本的自信心,總是好的。不過在考試的時候,他們所佔有的壓倒性的便宜,到做研究工作的時候要打一些折扣就是了。
兩個月前我碰到史丹佛大學的Schawlow教授。他是激光原理創始人之一,是重要光學家。他說前兩年有幾位從華東師大來和他合作的訪問學者,他們剛來的時候有一段時期要熟悉實驗室的情況,進展較慢。半年以後就都做得很成功了。到臨離開美國回上海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隨時想新方法,新實驗的階段。Schawlow說:「只要有設備,他們沒有問題會做出傑出的研究。」
對大家做學問的方法,我有幾點建議。
第一個建議是隨時盡量把自己的知識面變廣一些。比如說,隨時到圖書館去瀏覽一下,「開卷有益」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是不是一個人會被研究工作跟生活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不能夠花時間到圖書館去走走看看呢?我想這當然也是因人而異。不過一般講起來,不管多麼忙,抽空去使自己知識寬廣化,最後總是有好處的。
我可以舉一個切身的例子。我在西南聯大唸書的時候,王竹溪先生剛從英國回來。他作了一系列關於相變(phase transition)的演講。那個時候英國、美國有很多人搞這個東西,搞得非常之熱鬧。記得聽王先生演講的人很多,我也去聽了。可是我大學還未畢業,沒有聽懂。是不是白聽了呢?不然,因為從那以後我就不時地對這個問題注意。
聽王先生的演講是在1940年前後,我後來寫的第一篇關於相變的文章是在1951年,即是十年以後。這十年期間斷斷續續地對這個問題的注意,最後終於開花結果了。以後幾十年相變工作是我主要興趣之一,所以1940年前後聽王先生的演講這個經歷,對我的研究工作有了長遠的決定性的影響。
第二個建議是不要鑽牛角尖。假如你做一件事情做得很苦,我想也許值得考慮不要做這個東西了,去另外想想別的東西。一個學問的前線的方向是很多的,有許多有生氣的方向。最好走向這些有生氣的方向。牛角尖不是絕對不可以鑽,但是必須保持主動性,保持有見機而退的能力與勇氣。
第三點建議其實跟剛才所講的第一點有很密切的關係。我覺得學習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按部就班的;一個辦法是滲透性的。什麼叫滲透性的呢?就是在你還不太懂的時候,在好像亂七八糟的狀態之下,你就學習到了很多的東西。中國的傳統的教育方法是著重按部就班的學法,這確實有它的好處。我想假如我對一組美國學生談話,我就會講,你們應該多學習一些按部就班的方法。可是對中國來的學生,我想一個好的建議是,不要怕不按部就班的學法,不要怕滲透性的學法。因為很多東西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經過了一個長時期的接觸,就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懂了。這個學習方法是很重要的。
最後我有一點也希望給大家講的,就是做研究工作到最後必須要做自己所做的東西,不是在那兒跟著別人跑。老跟人跑的研究工作,不大可能是有真正重要的建樹的。這當然並不是說,一開始就非要獨創一家不可,那是不可能的。學問是累積起來的,所以必須要先學習別人所做的東西,然後才可能有自己的見解。不過,在學習過了一個相當程度以後,必須要發展自己的見解。不能老跟著當時「權威性」的看法跑。
……(最後一段略去)
1 則留言:
這篇演講的內容,之前只聽過片斷,感謝阮老師逐字敲打的摘錄,讓我有機會能看到它的原貌。
楊振寧在二十七年前的演講中,指出了東西方學習方法的不同,也給年輕學子許多建議。就我的觀察,這些差異在今日依然存在,也就是我們的學習方式,在過去的二十多年,幾乎在原地踏步。如果我在大學時期,能有機會聽到這一段話,勢必會提早改變我的學習方式。
為什麼說提早呢?
先前我曾提過,自己曾自豪在大學時期修了許多課(還包括很多研究所的課程),當時覺得:(1)要有足夠的知識,才能開始做研究,(2)修課是唯一獲取知識的管道。初到美國念研究所時,我也抱持著類似的心態,但當我把選課單拿給一位資深的教授(Steve Wainwright)看時,他皺了皺眉頭說:「妳這樣怎麼會有時間做研究?」我回應自己才研一,沒有足夠的知識做研究,他當時的回應,影響了我ㄧ輩子,他說:「You're never ready, that's why we have to keep learning.」接下來的對話中,他強調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問題(當然一開始可能是個很大的問題,例如,生命的起源),如果問題不存在,漫無目的的學習是很沒效率的。而當一個人有了想解決的問題,所需要的知識和技術也就應運而生,既然是必須學會的,我們也就不該受限於學習的管道--沒有適合的課上,那就自修、組讀書會、請專家來演講、甚至直接到專家的實驗室學習...我想,這就是楊振寧在演講中所提到的「滲透式學習」。這樣有目標的學習模式,才能夠訓練我們解決「真實」的問題、而非只是「假設性」的問題(考試)。
喔,對了,在此我要聲明一下:「聯合專題研究討論會」的名稱真的不是我訂的。我原先的說法是類似「實驗室聯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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